头白鸳鸯失伴飞(5)

47岁时,王献之终于因为长期心灵上的折磨与良心上的愧疚而病倒了,而且病情十分严重,药石失效,良医束手,眼看着就要魂归离恨天了。

因为王家是世代信奉五斗米道的,按照该道教的教义,信徒在临死之时,要为其举办一个忏悔的仪式,信徒本人要将这一辈子做过的错事、犯过的错误如实报告,写在一张章表之上,焚香备礼,由天师代为祷读,如实奏知上苍,以求获得原宥。

王子敬病笃,道家上章应首过,问子敬“由来有何异同得失?”子敬云:“不觉有余事,惟忆与郗家离婚。”

—《世说新语?德行》

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念念不忘的竟然还是他无辜的发妻郗夫人,他一生惟一做错的事情就是被迫休妻奉旨再娶,这是他一生的遗憾,也是他在这世间惟一不能释怀的往事。也许,他是以一生的郁郁寡欢在向郗夫人赎罪,以一生的食不甘味、睡不安寝作为代价,来补偿郗夫人的不幸:既然你不能得到幸福,我就更不配得到幸福,即使幸福来敲门,我也只能把它拒之门外!

也许,他更是在忏悔:当初,我为什么不能更坚强?为什么不能更加强硬地去反抗?为什么要向皇权低头?

其实,在皇权面前没有低头的硬汉也不是没有,东汉的宋弘就是一例。《后汉书?宋弘传》里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:

时帝姊湖阳公主新寡,帝与共论朝臣,微观其意。主曰:“宋公威容德器,髃臣莫及。”帝曰:“方且图之。”

后弘被引见,帝令主坐屏风后,因谓弘曰:“谚言贵易交,富易妻,人情乎?”弘曰:“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,糟糠之妻不下堂。”

帝顾谓主曰:“事不谐矣。”

乍一看,这件事和王献之的遭遇几乎如出一辙:同样是公主新寡,芳心暗许,同样是皇帝亲自出马,为姊妹作媒送嫁,同样是准驸马早有家室,同样是要有一个无辜的女人要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。

那么,宋弘为什么敢说“不”?难道他的那句“糟糠之妻不下堂”就真的具有那么大的威力吗?难道他就比王献之更爱自己的妻子,从而敢于触怒龙颜,为捍卫自己的家庭与爱情而斗争吗?

其实,仅凭宋弘的道德勇气,就想挑战至高无上的皇权,还是远远不够的。真正做到孟子所说的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的人,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的人又有几个?

按照史书的记载,宋弘就是这么一个大丈夫,真君子。

为臣,他正直廉洁,该谏言的时候决不闭嘴,该批评皇帝的时候决不退缩,该为国殉节的时候,也决不含糊。

可以说,宋弘是一个极为称职的臣子,但决不是一个愚忠的臣子,甚至,还是一个和唐代的名臣魏征一样爱管闲事的臣子。

有一次,宋弘去见皇帝,正赶上御坐旁边换了新屏风,上面还画着好多的美女,皇帝在跟宋弘说话的时候,就有些分心,多看了几眼。宋弘马上正言厉色地引用先贤的语录“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”来规谏皇帝,毫不顾及皇帝的面子问题。皇帝听完,马上就让人把这惹祸的美女屏风一撤了事。

当然,历朝历代比宋弘说话还狠、谏诤还多的忠臣是大有人在,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宋弘这样的好运气。

宋弘无论在公事上还是私事上,都敢于直言不讳地原因,是因为他碰上了一个草根出身、心眼又好、还十分念旧的好皇帝——汉光武帝刘秀。

而宋弘的那句“糟糠之妻不下堂”,之所以能够使皇帝打消念头,没有痛下杀手棒打鸳鸯,也是和刘秀自身的为人与经历密切相关的。

刘秀本人虽贵为一国之君,但他本人就是一个极其念旧的人,就是一个千方百计善待糟糠之妻的人,就是一个把发妻捧在手心里的人。而他同样也经历过一场身不由己的政治婚姻,他深深了解身陷其中的煎熬与痛苦,与爱妻劳燕分飞的切肤之痛他更是深有体会。所以,他才能了解宋弘的坚持,才能体恤宋弘的反抗,才更能欣赏宋弘高尚的人品节操,从而高抬贵手,放他一马。

另外,此时的刘秀正当用人之际,也是他没有积极促成这场婚事的重要原因。王朝初创,百废待兴,正是要使天下英才为我所用之时。姐姐的丈夫可以再慢慢物色,总有人愿意娶个公主回家的吧,因为一桩无关轻重的婚事,而使天下士人为之寒心,实在是不划算。

宋弘的反抗,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地有勇气。时移势易,很多事情,即便是使用了同样的处理方法,因为当事人所处的环境、所面对的人和事的不同,就会产生多少难以预料的变数,从而导致了大相径庭的结局。

不是所有的努力,都将获得奖赏;不是所有的付出,都能获得报偿;不是所有的誓言,都可以得到兑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