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门哀怨千古闻(2)

热恋中的男女,无论他们是什么身份,都巴不得变成连体婴儿,一分一秒也不愿分离。汉成帝也在情浓之时,突发奇想,为了能够与班婕妤形影不离,特别命人制作了一辆较大的辇车,以便同车出游。但此举却遭到了班婕妤义正词严的拒绝,她说:

“观古图画,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,三代末主乃有嬖女,今欲同辇,得无近似之乎?”

不过是男女之间的一点小儿女式的痴缠罢了,但她太在乎自己后妃的尊贵地位了,太在乎自己作为贤妃的名望了,所以,她虽然婉言拒绝,但这番话说得却是又狠又重:如果汉成帝执意与爱妃同辇出游,以遂私欲,那就大有堕落为暴君的可能。因此,汉成帝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
当然,此举也自然得到了以王太后为首的朝野上下的舆论的肯定和赞扬,王太后甚至将班婕妤比作了春秋时代楚庄王的夫人樊姬,大为庆幸儿子身边有这么一位贤德明理的妻子,那么,儿子因为成为一代明君而被载入历史的概率可要大大增加了!

相反,赵飞燕入宫之后的表现可真是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了!

赵飞燕从来不给皇帝讲什么江山社稷的大道理,恐怕她想讲也讲不出,所以,索性不提。但最根本的原因,并非水平问题,而是赵飞燕从自己卑微的出身里并未获得这方面的教育,有谁会给一个以卖艺为生的歌伎灌输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呢?作为一个歌伎,她更擅长的是以柔媚的腰肢蛊惑男人的心,以多情的眼波换取男人的钱,以装痴卖傻的天真与肤浅衬托男人的成熟与深刻……

赵飞燕入宫以后,每天只是忙着陪皇帝吃喝玩乐、享受生活。她陪他日日宴游,她为他夜夜笙歌,正像白居易《长恨歌》中所唱:“春宵苦短日高起,从此君王不早朝。承欢侍宴无闲暇,春从春游夜专夜。”

一声声“陛下”叫散了他的魂,一曲曲艳歌舞破了他的理智,什么明君贤臣的理想,什么戒奢戒骄的戒律,都被她轻盈的舞步踏散,都被她纤细的腰肢折损。他只恐人生太短,还来不及享受,就要命丧黄泉;他只恐大风飞扬,眼前的尤物就要随风而逝,只来得及抓住裙裾;他只恐水晶盘窄,盛不下他的万般怜惜,安不稳她的似水柔情……

从此,这只高翔的飞燕啊,成了汉宫深处永远的精灵,她的美,她的媚,她的舞,她的瘦,都成了后世的诗人们吟咏不尽的话题,难猜难解的谜题。

所以,班婕妤的被冷落实在是太顺理成章的事情了。而其后发生的许皇后的巫蛊之祸,差一点就连累了她,逼得这位贤良淑德的女人,只能自请前往长信宫侍奉王太后,这无异于宣告天下:夫妻恩断,彼此情绝。

从此深宫寂寂,岁月悠悠。

午夜梦回,良宵难耐,秋风习习,繁华不再。

耿耿秋夜,鸳衾独宿,她还是忍不住披衣而起,侧耳听听随风飘散的那一缕似有若无的丝竹声。她知道,那是昭阳殿里的未散的夜宴的余音袅袅;她还知道,那里金碧辉煌、灯火通明,正是花正浓啊粉正香。

他还在想着她吗?他可还记得辞辇之事?他可曾忆起他们的山盟海誓?

也许他从未记起,也许他早已忘记,就像曾经须臾在手的扇子,暑热之时,一刻也离不了它;然而秋风一起,还不是弃如敝履,抛诸脑后。

新制齐纨素,皎洁如霜雪。

裁作合欢扇,团圆似明月。

出入君怀袖,动摇微风发;

常恐秋节至,凉飚夺炎热;

弃捐箧笥中,恩情中道绝。

屈指西风来几回,早是流年暗中换。

绥和二年三月,汉成帝驾崩。班婕妤自请前往守陵,死后就葬入此陵园。

她终于可以守护在他的身边,虽然,他不过是一缕幽魂,而她也已早生华发,容颜不再。但是,只有在这最后的岁月里,她的心才不再是空旷的原野,那每日缭绕身侧的香烟,是他温存的依偎;那随风而逝的松风天籁,是他无言的陪伴;而那夕阳下余温尚存的石人石马,是他永不背叛的承诺……

但是,困扰她一生的那个困惑,恐怕也无人能够为她解答了:为什么?为什么那么完美的她,那么克己奉人的她,那么道德圆满的她,竟然比不上那只儇薄的燕子?

而这个困惑,同样也是徐惠的疑问吧:为什么男人更喜欢明眸皓齿、纤腰踽步,而不是贤良淑德、满腹诗书?

徐惠其实就是唐太宗朝的班婕妤。

她同样出身于书香门第,同样的幼有才名,更因自己过人的才华而被选入宫,召为才人。

她同样喜欢向皇帝进言谏诤,纵论朝政得失。

贞观二十二年(648年),太宗东征高丽,同时大建宫室,劳民伤财。徐惠遂慨然而作《谏太宗息兵罢役疏》,文采斐然,其中就有这样的句子:“故有道之君,以逸逸人;无道之君,以乐乐身”,同样明白无误地表达了期望自己的丈夫勇为仁君的殷切之情。

同样,在众多的后宫佳丽之中,徐惠也不是唐太宗的宠妾,更不是一个能够时时得到皇帝眷顾、随侍在侧的女子;相反,她不过是唐宫中众多的才人中的一员,召之即来,挥之即去罢了。她所拥有的不过是她那满腹的诗书和才华而已。

某一日,唐太宗举办了一个宴会,召集宫中所有的嫔妃与宴,共享太平。而徐惠因故迟到,惹得太宗大怒,要治她一个侮慢之罪。逼得徐惠没办法,即席赋诗一首:

朝来临镜台,妆罢暂裴回。千金始一笑,一召讵能来。

太宗看后,哈哈大笑,读懂了诗背后的娇嗔献媚,也读懂了这郑重其事后面掩藏的那点子孤傲。

同样,徐惠在唐太宗死后,也作出了“生不能同衾,惟愿死后同穴”的选择:她悲痛成疾而不肯服药,惟思追随太宗于地下,而终于得偿所愿,于太宗死后第二年病逝,死后被唐高宗追赠为贤妃。

是啊,为什么“一朝歌舞荣,夙昔诗书贱”呢?

其实,这个道理很简单:

对于一个有才华有见识的女子,无论何朝何代的男人,都会欣赏她、尊敬她,可以与她为师为友,也可以与她相敬如宾,但唯独不可与之狎昵与之燕私;在这样一个聪明的女人面前,男人不免惶恐,总怕做错了什么事情,又难免会招致她的温言劝诫,而她的所作所为,却又是那么符合一切道德的要求,那么名正言顺,那么理直气壮的啊!

人性总是软弱的,时刻都有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可能,所以,我们总是在理智上靠近像班婕妤这样的良知的化身,而在情感上更喜欢与赵飞燕这样的欲望的诱惑去鬼混。

那么,在我们长长短短的人生里,我们究竟是听信于理智的时候多呢,还是听命于欲望的时候多呢?

如果一直听信理智,欲望被紧紧锁住,规行矩步,不会犯错,你的生活完美无瑕,永远不会犯错,但这样永远正确的人生似乎未免无趣;如果听凭欲望,理智将沉睡心海,放荡恣肆,随心所欲,你的生活暗潮汹涌,永无休止,但这样波谲云诡的人生又似乎太过辛苦,乃至身心俱疲,灵魂空虚。

这似乎是个两难的选择。不止古人,也包括我们。或者,还包括我们的后代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