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生死两茫茫(2)

http://book.sina.com.cn 2008年06月05日09:23

在娘家,她是个谨遵闺范的好女儿;在婆家,她又称得上是一个孝悌贤良的好媳妇,以至于就连公公都成了自己最忠诚的盟友,在她死后,还要老泪纵横地告诫自己的儿子,千万不要忘记这个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妻子。

而作为一个妻子,她既是一个温柔的知己,也是一个聪慧的诤友。

在苏轼读书的时候,她默默地随侍在侧,红袖添香,却从不有意宣扬自己知书达理的长处,只有在苏轼需要的时候,或是读书有所遗漏之时,才在旁边悄悄地提醒一二。

当苏轼远离父母出外做官时,她则时时提醒年少疏狂的丈夫,不要忘怀父母的教诲,事事谨慎,以免闯祸,徒增父母的忧虑。而对于丈夫所结交的朋友,她也总是谨慎地进行观察、判断、甄别,再将自己的结论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,告诉苏轼。

对于苏轼这样一个少有文名,22岁时即高中进士的性情中人来说,王弗实在是一个天赐的佳偶。套用简?奥斯汀的《理智与情感》一书的书名来说,热情奔放的苏轼就是“情感”的化身,而谨慎内敛的王弗则是“理智”的化身。“情感”与“理智”相依而存,相映成辉,缺一不可。

所以,王弗在世之时,虽然苏轼声名鹊起,就连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都深为赞赏,甘愿让路说:“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!”却一直仕途平顺,从大理评事、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,直至奉诏还京直史馆。

就在一派锦绣前程向苏轼招手的时候,王弗却猝然辞世了。一年后,父苏洵亦去世。待到苏轼34岁守制期满还朝,恰恰又赶上了王安石变法。从此,命运之神不再眷顾苏轼,决绝地背过脸去,把漫天的凄风苦雨毫不留情地抛给了他。

从此,风雨飘摇,江湖夜雨数十载,孤舟一叶任飘零!

35岁,苏轼最亲密的弟弟苏辙被贬郴州;

36岁,苏轼上书神宗,论朝政得失,忤怒王安石,被贬杭州通判。

39岁,又改知密州。

42岁,改知徐州。

44岁,知湖州时,被凭空捏造的“所作诗文言涉讪谤”的罪名关进御史台狱,囚禁四个月后,又被不明不白地释放,贬为黄州团练副使。

49岁,改迁汝州团练副使。

50岁,始被召还朝任礼部郎中,迁起居舍人。后,又因政见不合,屡遭新旧两党党人攻击,数乞外任而不可得。

54岁,重返杭州为官。之后,历任颖州、扬州、定州等外任各职。

59岁,以讽斥先朝的罪名被贬知英州,未及到任,再度被贬至惠州。

62岁,再度被贬儋州。

65岁,始奉诏北归。

66岁,苏轼暴病,卒于常州。

王弗逝后,苏轼即于三年后续娶王弗的堂妹闰之为妻;39岁时,更纳侍女朝云为妾。他的身旁、枕席之间,并不缺添香红袖的嘘寒问暖,也不乏樽前红颜的浅吟低唱。然而,在我看来,苏轼还是寂寞的吧,毕竟,世界上最懂他的那个人已经去了,再多的温柔、再多情的眼波,也填补不了他心底里那个巨大的空洞啊!不然,为什么,隔着整整十年的遥远的阻隔,她的那缕香魂又一次悄然入梦了呢?

人到中年的苏轼,虽然年届不惑,坐拥娇妻美妾,但她们的爱却并不足以填补他情感上的空虚。

闰之,他的第二个妻子,完全是他的超级“粉丝”,对于闰之来说,苏轼不仅是她的丈夫,还是她心目中的神祇,除了温暖和崇拜,她不知道还能给与他什么。让她像王弗那样,直言指摘他的过失,帮助他出谋划策,几乎是不可能的吧。

朝云,这个与苏轼共患难、颠沛流离终生而无悔的女子来说,她也许比王闰之更了解他。她了解苏轼饱食终日、无所用心的痛苦,她也了解苏轼满腹牢骚背后的愤世嫉俗,她更了解苏轼因其树大招风的盛名而遭嫉恨被迫害的委屈与不平……她了解他,体贴他,照顾他,也仰慕他,但是,她却永远不可能像王弗那样,除了爱他,宽容他,也诤谏他,匡正他。

世界上,许多事许多人都可以寻找到其替代品,唯独,爱,对某个人的爱情,是无法替代,也无法重复的吧!

所以,历经漫漫十年的岁月,苏轼的惟一的知己,惟有王弗!借着这梦醒后的那一丝温暖,他情难自禁,提笔写下了这首发自肺腑的真情告白:

十年了,与君一别,阴阳相隔,无论我怎么哀恸,终究还是迈不过这生与死的界限,我还是无法忘怀你,弗,我最初的爱,我的妻!

夜夜,我都祈祷你的芳魂入梦,晚晚,我都订好了和你重逢的盟约,而你,却总是在我的梦魂之外游荡,总是不肯及时赴我的约会,来安慰我日渐苍老的心!

谁知,今夜,早已不再抱着任何期望的我,却那么意外地与你重逢了!

仿佛身插双翼,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飞越了万里关山,回到了家乡,回到了我们曾经的爱巢。这一切,都是如此地似曾相识又面目全非了,就连我自己,不也已经是“尘满面、鬓如霜”了吗?

我再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了,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未改鬓毛衰啊!

而你,正坐在小轩窗下,一如当年晨起的梳妆,一如当年的青春美丽。弗,你如那晨曦里带露的小荷,笑意盈盈,楚楚动人,一如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情形!而我,在你不老的青春面前,怎么能不自惭形秽,怎么能不泪如泉涌!

弗,而今,你还能认得出我吗?

你认得,你当然认得,只是,执手相看的我们,除了相顾无言,唯有泪千行,我们又该以怎样的方式相认,相互慰藉,相互温暖呢?

梦总归会醒的,醒来以后,你让我怎么去面对失去你的耿耿长夜,那夜夜挨不尽的一声声更漏呢?

去你的坟上吗,那短松冈上、千里之外的孤坟,除了我的梦魂,夜夜徘徊,只有那天上的一轮明月,才照得见我脸上常湿常干的泪痕吧!

何处话凄凉,惆怅怎生诉!

越是情深意笃的爱侣,越是忍受不了鸳鸯折翼的痛苦,所以,他们总爱说: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”,但又有谁能如此幸运,可以与自己的爱人同时携手走上凄凄黄泉路呢?

所以,越是爱,越是不忍心把自己的爱人孤零零地抛在身后吧,留他在这已经没有你的世界上茫然无措地飘荡,苦苦忍受刻骨相思对他精神日日夜夜的折磨!

所以,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要先离开这个温暖的世界,那么,就让比较脆弱的那个人先走吧,毕竟,留下来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呀,碧海青天夜夜心,这样的煎熬需要怎样强韧的神经才能经受得住啊!

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

不是不再想你,而是想念你早已成了我的一种本能;不是不想忘记,而是忘记你比记住你更难以做到!

只要是爱,只要真诚地彼此爱过,这爱即使早已尘封,但却不是了无痕迹的,它早已深深地烙印在我们彼此的生命里,层层叠叠地刻进我们曾经美好的过往里。

不再提起,并不代表我已经忘记;

不再想念,并不代表我已经漠然。

而爱,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不能代替、只能珍藏的最后的宝藏。而你,我曾经的爱人,就是这宝藏里恒久不灭的光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