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情堪慰风雨夕(3)

这种狂风暴雨一样的喜悦,在另一位《诗经?召南》里所描绘的女子的身上,也曾经爆发过:

召南?草虫

喓喓草虫,趯趯阜螽。未见君子,忧心忡忡。亦既见止,亦既覯止,我心则降。

陟彼南山,言采其蕨。未见君子,忧心惙々。亦既见止,亦既覯止,我心则说。

陟彼南山,言采其薇。未见君子,我心伤悲。亦既见止,亦既覯止,我心则夷。

这首诗的大意是:

蝈蝈在草丛叫啊叫,蚱蜢在草地跳啊跳。见不到我的心上人,不由得忧伤不安。见到我的心上人,幽会缠绵,我的心哪,舒坦了。

登上那南山山坡,去采那蕨草。见不到我的心上人,不由得心慌意乱。见到我的心上人,幽会缠绵,我的心哪,多喜悦。

登上那南山山坡,去采那野豌豆。见不到我的心上人,不由得心生悲伤。见到我的心上人,幽会缠绵,我的心哪,多平静。(余冠英译)

这个打着采蕨、采薇的旗号爬上南山山坡的女孩子,其实是背着父母偷偷跑出去约会了。没有见到心上人之前,她是多么地彷徨不安,忧心忡忡啊,胡思乱想,悲伤不已。而在她的心上人如约而至的时候,她立刻就被爱情的喜悦紧紧地包裹起来,心情自然而然地变得平静、和穆和安宁。

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。

在爱情的巨大的冲击力下,热恋中的人们啊,成熟的变得幼稚,理智的变得疯狂,冷静的变得狂热,保守的变得冲动,木讷的变得健谈,羞涩的变得大方,怯懦的变得勇敢……

而风雨之夜里爱情的光焰,足以照亮每一个黑暗的角落,足以温暖每一颗绝望的心灵,足以慰藉每一个彷徨不安的人。就像在那个秋风飒飒、秋雨潇潇的秋夜,贾宝玉冒雨前来探望林黛玉的那一夜:

吟罢搁笔, 方要安寝,丫鬟报说:“宝二爷来了。”一语未完,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, 身上披着蓑衣。黛玉不觉笑了:“那里来的渔翁!”宝玉忙问:“今儿好些?吃了药没有? 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?”一面说,一面摘了笠,脱了蓑衣,忙一手举起灯来,一手遮住灯光,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,觑着眼细瞧了一瞧,笑道:“今儿气色好了些。”

黛玉看脱了蓑衣, 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,系着绿汗巾子,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,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,著蝴蝶落花鞋。黛玉问道:“上头怕雨,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?也倒干净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这一套是全的。有一双棠木屐,才穿了来, 脱在廊檐上了。”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,十分细致轻巧,因说道:“是什么草编的?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。”宝玉道:“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。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。你喜欢这个,我也弄一套来送你。别的都罢了,惟有这斗笠有趣, 竟是活的。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,冬天下雪,带上帽子,就把竹信子抽了,去下顶子来, 只剩了这圈子。下雪时男女都戴得,我送你一顶,冬天下雪戴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不要他。戴上那个, 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。”及说了出来,方想起话未忖夺,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,后悔不及,羞的脸飞红,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。

宝玉却不留心, 因见案上有诗,遂拿起来看了一遍,又不禁叫好。黛玉听了,忙起来夺在手内, 向灯上烧了。宝玉笑道:“我已背熟了,烧也无碍。”黛玉道:“我也好了许多,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,下雨还来。这会子夜深了,我也要歇着,你且请回去,明儿再来。”宝玉听说,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,瞧了一瞧,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,忙又揣了,说道:“原该歇了,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。”说着,披蓑戴笠出去了,又翻身进来问道:“你想什么吃,告诉我,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,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?”黛玉笑道:“等我夜里想着了,明儿早起告诉你。你听雨越发紧了,快去罢。可有人跟着没有? ”有两个婆子答应:“有人,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个天点灯笼?”宝玉道:“不相干,是明瓦的,不怕雨。”黛玉听说,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,命点一支小蜡来,递与宝玉,道:“这个又比那个亮,正是雨里点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有这么一个,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,所以没点来。”黛玉道:“跌了灯值钱, 跌了人值钱?你又穿不惯木屐子。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。这个又轻巧又亮, 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,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,岂不好?明儿再送来.就失了手也有限的,怎么忽然又变出这‘剖腹藏珠’的脾气来!”宝玉听说,连忙接了过来,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,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。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,宝玉扶着他的肩,一径去了。

——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

贾宝玉的冒雨探病,是林黛玉没有想到的,完全是一个意外惊喜。而这个意外,带给林黛玉的,恐怕不仅仅是惊喜,更多的是温暖,一种足以使她与凄风苦雨相抗衡的温暖。

贾宝玉的爱情,就是林黛玉生存的全部意义,是她的生命之光,是她与命定的人生悲剧抗争的所有动力,是她生存在那个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贾府里的惟一希望。

只有宝玉的爱,才能把黛玉从人生的凄风苦雨中拯救出来,才能使她萧瑟得一如寒冬的生命温暖明亮起来,才能帮助她暂时逃离绝望的命运的倾轧,获得一些人生的暖意。

所以,即使没有任何直白的爱情表白,即使没有任何海誓山盟,即使没有任何像“金玉良缘”一样有效的承诺,她,这棵前世生长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,仍旧愿意为了这个注定会失去的爱人,用尽一生情,流干最后一滴泪,而无怨无悔。

愿我们每一个人,都能在人世间找到自己的真爱吧,从此,不仅能让我们在艳阳下共享和煦的阳光和微风,更能让我们在风雨中同撑一把伞,共同抵挡萧瑟和寒冷,彼此依偎,彼此温暖,相互扶持着走完人生的漫漫长路。